作者：上海报业集团《新读写》杂志社名誉社长、编审，《文汇报》高级记者钱汉东
2023年岁末，电视剧《繁花》终于开播，吸引了众人的关注。剧中汪小姐有句台词：“诸暨，太危险了，诸暨那帮子人，我都晓得的，胆子特别大，我怕他们会乱来。”这句台词引起了越国古都、西施故里诸暨乡亲的关注，不少乡亲和文友截屏发我观赏，有的还希望我对此作出评判。诸暨人说话干脆乓乓响，做事爽气不拖泥带水，其性格耿直、胆大敢闯是远近闻名的，现经电视剧《繁花》的广为流传，诸暨人的个性可谓天下皆知了。但在我这个诸暨人看来，汪小姐的话似乎只说对了一半，绝大多数诸暨人信奉耕读传家，遵纪守法，不会“乱来”！由于诸暨人的性格过于鲜明，就像烙印般印刻在他们身上，在日常生活中会不经意地自然流露出来。四年偶遇文友杨育新兄，听他说话的语节奏我感知他有点像诸暨人，后经核实，果不其然，诸暨是其祖籍地！
一
身为诸暨人的杨育新能说会道，做事大胆，他的聪明侠义、古道热肠，名扬海上。他在上海城隍庙创办的汲古斋也是风生水起，在业界颇有声势。四年前，我和杨振文、吴增平等文友一同在包颂平兄家里议事，杨育新兄也来了。记得那天他迟到了，进得屋里还带着余怒跟大家讲述与出租车司机打架之事。我听后笑言：典型的诸暨人，血气方刚，耿直率性。又说起诸暨流传的一则笑话：有一次，诸暨蛮汉与绍兴小子吵架，绍兴人打不过不怕死的诸暨人，就对诸暨蛮汉说，侬等着，我回家叫阿哥同你打。诸暨人说好的，绍兴小子从此逃之夭夭，不见踪影，诸暨蛮汉傻乎乎地在墙角苦等半天等不来绍兴小子，只好无趣地打道回府。也因此诸暨人被人笑称为 “木陀”。
我的笑言笑话，随口说说而已，但言者无心，听着有意，杨育新兄竟当真的。平时他都以居民户口本为准，说自己是海宁人。那天，他回家翻出了1975年12月20日由哈尔滨锅炉厂革命委员会为其父亲杨秋生平反决定的通知书，上面写有“原籍浙江省诸暨县”。杨育新为搞清楚自己的身世而兴奋不已，说原来他的祖籍与我一样，也是别人笑话中的诸暨“木陀”。真是无巧不成书，彼此在一瞬间成为了乡友。诸暨草塔有杨家楼村，那里居住着杨家将的后人，其性格之刚烈闻名于乡里。历史上这里的杨氏村民曾为田边地头小事，大打出手，族人还会帮称，造成不良影响，成为历来治理的难点。如今随着时代的进步，杨家楼村人成为精神文明的先进村。此地还出了一位大孝子——杨洪康。早年杨洪康乡友杭州打工，过年前，单位给他一碗红烧肉，他走了百余里路，将肉端0回家孝敬父母。这则故事让我感动不已，至今难忘。后杨洪康在外创业成功，回馈乡里，出资2个亿建设乡村，成为当地佳话，还被评为诸暨首届十大最美乡贤。大塘街道政府特意请我为他们村名题碑，以资鼓励。杨育新也是一个大孝子，平时对其母亲关心极为周道，他身上的某些特质与杨家楼人颇为相似，所以，我觉得他祖上大概率是杨家楼人。
二
之前，杨育新一直认为自己是海宁人，但他的性格告诉我们，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诸暨人。由此我们追根溯源，可以了解诸暨的人文历史和人格特质。有时候文化基因的强大，无法让人说得明道得清，那种流淌在血脉中的心性，时不时地就会自然显现，它装不来，也饰不出。有人说诸暨人是南人北相。浦阳江流到诸暨这一段，水质变得硬朗起来，人也变得刚烈强悍。对此，我没有作过考证。俗话道：一方水土养一方人。早在上古时代，大禹曾在此会盟诸侯，诸暨由此得名。春秋时期，古越人披荆斩棘，开疆拓土。勾践卧薪尝胆，东山再起；美女西施忍辱负重，报效家国，成为江南文化的源头。出现在诸暨大地上的三贤：王冕、杨维祯、陈洪绶都是世界级的大画家，他们才华出众，侠骨风范，名垂青史。毛泽东曾夸赞道：“诸暨是个出名人的地方，美女西施和画家王冕都出在这里。”明代抗倭名将戚继光率领“戚家军”的主力部队，就是从诸暨招募的，诸暨主力英勇善战，敢拼敢打，杀得倭寇四处逃窜，狼狈溃败。抗战时乡里有俚语：“中国人怕日本佬的飞机，日本佬怕中国的诸暨。”在诸暨安华一带曾有日本小股部队出动，但他们常常有去无回，尸骨无存，这让日军惊恐万分，不敢轻举妄动。抗战时期有130多个国民党将军出自诸暨，蒋介石的侍卫队长中有多任由诸暨人担任。诸暨人忠诚与侠义并存，深得老蒋信赖。在抗日名将孙立人指挥的缅甸远征军里，有许多能征善战的诸暨男儿英勇献躯。在朝鲜上甘岭战场上，有不屈诸暨人的怒吼声；在长津湖战役中，更有顽强诸暨人的身影。
在诸暨这块风水宝地上，还孕育了一大批中共早期的革命先驱、仁人志士，他们为中华民族的复兴作出了重要贡献，其中列入中共党史的人物：如中共早期五位创党者之一的俞秀松；我国西部创党人宣侠父；“四．一二”反革命政变牺牲第一位共产党人汪寿华；被毛主席念念不忘的原浙江省委书记张秋人；中国早期卓越的革命活动家宣中华等，他们是诸暨革命先驱者中的代表人物，为拯救民族危亡，为让老百姓吃得饱饭而英勇献身，他们的事迹可歌可泣，彪炳史册，名垂千秋。据有关史料，蒋介石发动“四·一二”反革命政变时，冲在反蒋队伍前的排示威者几乎都是血性刚烈的诸暨人，他们倒在血泊里，却没有留下英名。
诸暨女性亦刚烈侠义也出名的。少时我回故乡省亲，在江藻除沿途观赏进士牌坊外，看到不少贞节烈女的牌坊，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。2023年12月，我去故乡主持“古越钱池村”牌坊揭幕，期间见到外婆家三江口村刘文峰书记，他告诉我发生在1992年事件。姚公埠一对夫妻船运砖瓦去绍兴销售，当地人仗着人多势大，对其老公进行欺辱殴打。其婆娘怒不可遏，挺身保护不果，她突然紧紧抱着拳打丈夫的对手，一起掉进江里，同归于尽，愤然雪耻，在当地引起很大的轰动，被称之为当代烈女。姚公埠这个有名历史的古镇，离舅家三江口下陈村不到三里地，我回诸暨省亲时常去闲游。被鲁迅称之为“可怜蓬子非天子，逃来逃去吸北风”的左联作家姚蓬子就出身于此。舅家与姚家有点亲戚关系，所以我小时曾拜见过这位作家表舅姚蓬子。
诸暨有“耕读传家”的文化背景，乡人特别重视文化教育，尊重文化人。诸暨人蛮干也出名，容易接受极左的东西，“文革”时破四旧，各地被损坏的文物不计其数。如江藻的诸多历史遗存牌坊全部被毁，甚至有人要把王羲之为西施题书的“浣纱”摩崖石刻大字毁掉，幸好有位老人及时用石灰将其糊上，才得以幸免。这是目前仅存的最早纪念西施的历史文物。
民国大教育家蔡元培的祖籍也是诸暨，蔡元培自传中写明在诸暨陈蔡村（今改东白湖）。1892年，光绪十八年蔡元培25岁时，经殿试中进士，被点为翰林院庶吉士。他曾来诸暨认祖归宗，却遭耿直的蔡氏族长拒绝。有人说因怀疑蔡是革命党人，怕祸及族人。十多年前，当地恢复了蔡元培祖居。我年轻时崇拜鲁迅，读鲁迅的作品，觉得鲁迅的脾气性格很像诸暨人。几年前遇到周家人，说鲁迅祖上是明代从诸暨迁徙过去的，周家的祖坟就在今苎萝山上的市人民医院下面。1958年全国开展平坟运动，诸暨县政府写信请示时任浙江省省长的周建人。周建人很快复函，按规定办，不要保留。诸暨周家人还给我寄来了《周氏族谱》，其中也有清清楚楚的交代。写上这些，我并没有拉大旗作虎皮的意思，只想说明人之性格形成既有现实社会的因素，也与基因遗传存在某种关联。诸暨人为人耿直，做事拼命，他们干出了一系列了不起的成绩。前有毛泽东亲自批示的著名“枫桥经验”，现在全国百强县中名列前茅。
三
从杨育新的个性说开去，我们对诸暨人的性格形成之渊源有了一点了解。回过头来再看杨育新的性情及爱好、作为和功德，一个典型的诸暨人就呼之欲出了。杨育新在沪上书画界享有名声，不少文友撰文介绍过他，无须赘述。我与他相识在2003年，那时我还在文汇出版社工作。我对研究古陶瓷有点兴趣，在《新民晚报·古玩宝斋》版上开设专栏。该版每期都发表介绍收藏经验的鉴赏文章，我看后琢磨着这些文章如能结集出版多好。后我的想法得到时任《新民晚报》总编辑金福安先生的大力支持。于是，由我策划并任责任编辑，由杨一心、王金海主编的《古玩宝斋300期选》出版了。能干而有魄力的杨育新抓住新书出版这一机遇，举行了隆重的首发仪式，并邀请到二十多位《古玩宝斋》的著名作者前来签名售书，吸引沪上诸多藏家和读者前来购书。那天，藏友们早早地在杨育新的汲古斋门前排起了长队。杨兄自信满满的神情，加之堪称一绝的口才，获得阵阵掌声和喝彩声，现场效果极好，使得人们对此书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和认识，在收藏界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。那天，我在现场领略了杨育新的风采，为杨育新点赞”。
诸暨耕读传家的风尚，也在杨育新身上延续。他喜爱中国传统文化，读小学时就爱读中外名著、唐诗宋词。在缺乏艺术教育的年代，杨育新便寻求自我发展，早早地在心里埋下了热爱文化艺术的种子。1969年，年仅15岁的杨育新跟随哥哥前往黑龙江务农，成为小知青。在那个特殊的年代，人际关系既单纯又复杂，作为农场里最小的职工，他说他靠着拳头和不服输的个性，为自己赢得生存。我是1969年元月去淮北插队的知青，对杨育新的生存环境感同身受。“不服输”是诸暨人的性格特征之一，这一点在我俩身上得到充分体现。我俩同为诸暨人，同是异乡客，共同的境遇使得彼此间有了诸多认同感。
2001年春节前夕，杨育新筹办元宵笔会，希望通过书画家与老百姓的交流，让艺术作品走到寻常百姓家。他的这一善举受到了不少书画家的赞赏。2019年杨育新来电邀请我去参加元宵笔会。我因反感有人将神圣书法当作表演参加此类活动，也或许本人有点迂腐，认为学者应该在书斋里潜心创作，书生应爱惜羽毛，不该抛头露面而没有答应。后经不住诸暨人杨育新的坚持，加上此活动带有慈善的因素，所以赴会。现场气氛非常热闹，人来人往。开始我颇感不安，觉得自己像脱了长衫的孔乙己，站着买艺。让我感到意外和欣慰的是，不少读者还拿着拙作来签名，更有位读者竟然拿来一本专门收集我文章的剪报，请我题签，使我感动不已。翻着这本厚厚的剪报本，跨时有三十多年之久，其中有些文章连我自己都已淡忘了。周围藏友见之都为这位有心人竖起大拇指点赞，我也当即用毛笔为这位尊敬的读者题写了“您是我最忠实的文友，您激发我创作的热情”。那一刻，我真正感受到作为一个作家的幸福，真正明白写作人生的意义。这是参加元宵笔会的意外收获，这个荣光是诸暨人杨育新带给我的，如果不是杨育新的乐做好事善事，以及“木陀”般的坚持，我就感受不到读者的爱护和真诚，这种爱护和真诚千金难买，它鞭策着我永远把读者放在心中。
2023年元宵节，因疫情封停三年后，杨育新再次创办“元宵笔会”，这次欣逢他七十大寿，又是汲古斋创办三十年等等，再次被他说服。大疫之后，民众明显地将钱袋子捂紧了，现场观者云集，问津甚少。我的书作谈不上创新，只是秉承了二王的书风而已，不承想受到了现场观众的追捧，卖得28800元，排名第一，这样的成绩实属意外。看来藏家更愿意接受传统的雅俗共赏的书法艺术。一同参加笔会的丹长江兄分析道：作品能够为藏家所接受，肯出真金白银，是综合因素的结果，你是中国田野考古学者，又是作家，还为各地名胜古迹题写了七百余品碑匾，故为藏家所关注。杨育新兄对此结果也甚为满意。
一路走来，诸暨人敢想敢作敢为敢担当的精神特质在杨育新身上得到升华，他不仅有做大事的魄力，也有聚沙成塔的细心。在海上文化市场名声鹊起的同时，杨育新拟出版自传，将自己艰难曲折的人生经历记录下来以告诉后来者。热情文友潘真女士为其操刀执笔。杨育新的奋斗经历，不仅是留给家人朋友的精彩文化记忆，也从一个侧面折射出我国改革开放的时代光辉，具有一定的社会意义。为写自传，杨育新再次来电希望我撰文说明他是诸暨人的前因后果，并发来其父的平反书和居民户口本的图片。盛情难却，写下上述文字。《繁花》有句台词：你去过诸暨吗？我很想去。西施故里诸暨欢迎他的子孙前来寻根问祖。期待诸暨人杨育新乡友登高望远，大展宏图，为故乡诸暨增添新的亮点。
2024年1月8日于海上长城大厦
钱汉东简介：
钱武肃王37世孙。祖籍浙江诸暨姚江钱池。1969年从上海到安徽泗县插队落户，毕业于华东师大中文系。上海报业集团《新读写》杂志社名誉社长、编审，《文汇报》高级记者，上海市新闻出版系统高级职称评审委员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，中国散文学会理事，上海市作家协会散文创作委员会总干事，上海钱镠研究会名誉会长，中国古陶瓷学会会员，交通大学、上海大学、上海师范大学兼职教授等。
连续两届荣获中国冰心散文奖，2013年荣登中国文化遗产保护年度十大杰出人物榜首，荣获第三届中国出版政府奖，2019年荣获诸暨市首届十大最美乡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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